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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远的寂寞

2019-01-28 17:19 来源:散文网

《翩翩》是《聊斋志异》里的一个故事,第一次看这个神奇美丽的故事时,我认识了两个人,浮浪子弟罗子孚和仙女翩翩,给我心灵留下深刻印记的是轻灵飘逸的翩翩,尤其是她悠然坐于洞口,手摘白云缝制冬衣的场景。我爱翩翩那种遗世独立的恬淡逍遥。对她的挽救轻薄庸俗的罗子孚颇感遗憾,以为找了个不能同乐同趣的凡夫,神女翩翩洁净的心里该是多么寂寞。这份寂寞又远离人市,更添了难以排遣的哀愁。

长大后,在俗世里张望的久了,再用凡眼看《翩翩》,又觉得寂寞的该是凡人罗子孚,不是翩翩。神仙有神仙的境界,看多了人世纷扰情幻色空,神女翩翩怎会泪眼问花,叹情为何物。悔叫夫婿觅侯的闺中怨妇不会是翩翩,宁吃毒酒不让纳妾的豪门妒妇不会是翩翩,偶和陌生男子挨碰就自断手臂的民间贞女也不会是翩翩。神女翩翩超越了这些俗世性情。她和凡人罗子孚生活在一起,但没有肉欲物欲和情爱之念。神仙世界太透明洁净了,衣食皆剪叶而得,不见半缕人间烟火,思维也通透明白,没有一点污浊卑劣。但罗子孚是凡人,美丑善恶的合集。

罗子孚父母早亡,有个财主叔叔爱他如己出。不想他少年结交奸邪,挥金狎妓,浪荡堕落。但当他在金陵娼家“床头财尽”,一身疮臭地被驱逐街头时,也算是尽尝了人间冷漠。一路瑟缩躲闪的行乞归途中,他遇到了“类若神人”的翩翩。我相信人在穷途末路时内心可能向善,但食色性也,在凡人罗子孚的色眼里的“类若仙人”估计只是相貌的妩媚动人。翩翩一派天然地当面为其裁制叶衣,当次日早起取穿时变为“绵软绿绸衫”时。罗子孚心中肯定是惊惧不已,认定自己碰上了非人类。但翩翩的和善的行止让罗子孚慢慢定下心来。她用溪水为其疗疮。剪绿叶做各种美食来康复他的身体。确定异类无害,罗子孚病愈后便“求欢”名曰“聊以报恩”。

婚后的生活简单美满,美食剪取既得,美酒啜饮不尽。美娇娘贤能温柔。没有身份之嫌,没有功名之逼,没有钱财之怨,甚至也没有情爱之妒。

那是花城娘子引发的罗子孚的孤寂和落寞。

神女花城年二十三四,是“绰有余妍”的风韵少妇,某一天来探望神女翩翩,罗子孚以为遇上了男女嘻游调笑乱情的人间美景了。他心猿意马了。神女们开着玩笑,大家共坐品饮,融洽怡然。罗子孚做出浮浪子弟的手段,他假装俯身座下捡落果,去偷偷摸捏神女花城的小脚。花城浑然不觉,他则神魂颠倒,衣服的变回树叶却暴露了他内心的轻浮,但只片刻之间。罗子孚暗自庆幸翩翩未曾见。饮酒是个好机会,罗子孚故态复萌,借倒酒又轻骚花城纤秀的手掌。不料衣服窸窣有声,又成秋叶。罗子孚这才骇然知晓,神界果然不是凡间。没有卑污可藏!他羞惭而惶恐了。他受神女翩翩的供养,但还是蜂蝶本性,逐香好色。没有女人肯原谅这样的无耻,他准备着翩翩的惩罚。但事后的翩翩待他如平常。他释然又有些茫然了:第一次强烈地感到了孤独,他和翩翩朝夕相对,思维念想却没有碰撞,翩翩在一个人性净化后的圣洁世界,和他似乎总隔着没有温度的透明玻璃,在这个无忧虑的神的世界里,他其实还是一个人。孤独地活着一个不乏声色欲念的人的世界。他感到了孤寂的冷,他开始渴望爱恨情仇的人间,他甚至怀念那个掏空他钱财和健康又狠心推他出门的妓女了。但翩翩的关心却贴上身来,冬天到来时,她到洞口摘白云为他做棉衣。他暖在身上但空在心头。他用俗人的思维思考:他们是什么关系?亲情吗?他们没有血缘而且他又不是翩翩全部的性命及希望所在。爱情嘛?可翩翩的圣洁对罗子孚是精神上俯视,翩翩没有妒,没有妒怎么会有强烈的爱。罗子孚觉得翩翩没有把自己当成她的男人。友情算吗,他们之间不曾患难相交,也不需要朋友义气。那是相互需要的情欲关系吗,神女翩翩她有需要吗?在这透明的神仙世界里,罗子孚孤独而茫然。( 文章阅读网:www.sanwen.org.cn )

一年后翩翩生子,血脉后代连起来罗子孚的舐子深情,他在日夜逗弄娇儿中,找到了人的依恋情感。但还是怀念山下凡俗的尘世。他想带翩翩回家,美妇佳儿,可以慰藉老人,可以炫耀同乡,可以延续香火兴家旺业。翩翩并不留他,只是说“妾不能从,君可自去”。

又这样过了数年,儿子出落的俊美又聪慧,凡教过的书过目不忘。后来与花城之女定了姻亲。罗子孚感到美好,但总觉得不完美。他又一次请求同归,他说想念那个视他如己出的叔叔了,而今岁月荏苒,叔父年老无子,晚景勘是凄凉啊。他拥有着人的情感,也想用它打动翩翩伴他回到人的世界。翩翩让他不用担心叔父,说他老身体健康。至于罗子孚,待儿婚后,去留由他。

人说山中无甲子,寒尽不知年。神仙洞府的时间,不知于罗子孚是怎样的一个概念。他一边是无忧无虑的神界生活,一边是他人性仍在渴求的黑白人间。他的心头是否终日的冰火两重天,无人知晓。只是等孩子十四岁成婚,新妇容光照人,合家融洽。翩翩在家宴上以钗扣桌而歌,欢乐弥漫了整个神仙洞府。之后是儿媳依依膝下,人间至乐图景。可惜这里没有烟火,不是人间。罗子孚旧话重提。翩翩不做挽留,只淡淡道“子终非仙品”,儿亦富贵中人,让罗子孚携去人间。从浮浪的少年子弟到膝下子媳的长辈,十几年的神仙生活不知罗子孚在心头做了一个怎样的定论。他没有再三强请翩翩跟随,或者这多年的相处,他到底明白,翩翩始终是神仙,而他,始终是个俗人。神凡终归不能同路的。

他带着俊朗的儿子和俊俏的儿媳回来了。回到了内心时时在渴慕着的人间家园。他在归途中看到了尘土飞扬的官道,贫户高门,鸡屎牛粪的乡村,富户高头大马,穷人躬身田地。路边有小贩热腾腾的叫喊,街巷有书生子弟的吟哦高谈。他觉得他的眼睛已经涌出了辣辣的热泪。十多年了,他又看到了人间烟火!

他年轻的有神仙血统的儿子儿媳肯定不能理解父亲的激动。人间对他们更多带着复杂脏乱的新鲜。他们只是过客。像他们的母亲所说的“暂去,可复来”。对他们的父亲却不一样,这里才是他灵魂的根和家园。他食五谷杂粮,他有七情六欲。他是半神半魔的人。我猜罗子孚该是一路热泪的回到家门前。当他走在曾经那么熟悉的街市小巷时,当他抬手要拍叔家门环时,当他面对白发苍颜的叔父时。他会说什么?十多年神仙的世界里,他身上却没多少神迹,他也在变老,包括思恋人间的心,也已老了。叔侄相对,大约都是老泪纵横了。

他很快又熟悉了烟火的人间生活。劳作谋生,人情往来。奸诈和忠诚,无奈和喜悦。当从前的人间感觉又熟悉过来时,他的心又有些思离了。他怀念那个纯净无忧的神仙世界,还有神女翩翩了。

回首总是今非昔比。当他带着儿子再次来寻访让他欢喜和孤寂的神仙洞口时,一切都变了。没有了丰美的植物和华美的洞室,更没有了神女翩翩。只有满径的黄叶四面迷乱。洞口已无处寻觅。罗子孚泣啼而返了。

回返途中,凡人罗子孚的耳边该是响起了翩翩在家宴上以钗击节的歌“我有佳儿,不羡贵官。我有佳妇,不羡绮绔。今夕聚首,皆当喜欢。为君行酒,劝君加餐。”如果他能明白,那么,他也是神仙了,只不过是烟火人间里的神仙,或者说谪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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