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琦君散文集

2019-02-15 16:43 来源:散文网
  
  【篇一:粽子里的乡愁】
  异乡客地,越是没有年节的气氛,越是怀念旧时代的年节情景。
  端阳是个大节,也是母亲大忙特忙、大显身手的好时光。想起她灵活的双手,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,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子粽香了。
  母亲的粽子,种类很多,莲子红枣粽只包少许几个,是专为供佛的素粽。荤的豆沙粽、猪肉粽、火腿粽可以供祖先,供过以后称之谓“子孙粽”。吃了将会保佑后代儿孙绵延。包得最多的是红豆粽、白米粽和灰汤粽。一家人享受以外,还要布施乞丐。母亲总是为乞丐大量的准备一些,美其名曰“富贵粽”。
  我最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。那是用旱稻草烧成灰,铺在白布上,拿开水一冲。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,内含大量的硷。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间(大约一夜晚吧),提出来煮熟,就是浅咖啡色带硷味的灰汤粽。那股子特别的清香,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。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,因为灰汤粽不但不碍胃,反而有帮助消化之功。过节时若吃得过饱,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,叫我用开水送服,胃就舒服了。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疗法。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。几十年来,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,就神往同年与故乡的快乐时光。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旱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?
  端午节那天,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。真个是门庭若市。我帮着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,一个个地分。忙得不亦乐乎。乞丐常常高声地喊:“太太,高升点(意谓多给点)。明里去了暗里来,积福积德,保佑你大富大贵啊!”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,连声说:“大家有福,大家有福。”
  乞丐去后,我问母亲:“他们讨饭吃,有什么福呢?”母亲正色道:“不要这样讲。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?谁又能保证下一世有福还是没福?福要靠自己修的。时时刻刻要存好心,要惜福最要紧。他们做乞丐的,并不是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,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,败了家业。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,害了他们。你看那些孩子,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,他们做错了什么,有什么罪过呢?”
  母亲的话,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。因而每回看到乞丐们背上背的婴儿,小脑袋晃来晃去,在太阳里晒着,雨里淋着,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。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,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过去,嘴里说着:“谢谢你啊!”眼睛睁得大大的,看我一身的新衣服。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,差不多高矮。我就会想,他们为什么当乞丐,我为什么住这样大房子,有好东西吃,有书读?想想妈妈说的,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,心里就害怕起来。
  有一回,一个小女孩悄声对我说:“再给我一个粽子吧。我阿婆有病走不动,我带回去给她吃。”我连忙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。她又说:“灰汤粽是咬食的(帮助消化),我们没什么肉吃呀。”我听了很难过,就去厨房里拿一个肉粽给她,她没有等我,已经走得很远了。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。我说:“你有阿婆,我没有阿婆了。”她看了我半晌说:“我也没有阿婆,是我后娘叫我这么说的。”我吃惊地问:“你后娘?”她说:“是啊!她常常打我,用手指甲掐我,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。”
  听了她的话,我眼泪马上流出来了,我再也不嫌她脏,拉着她的手说:“你不要讨饭了,我求妈妈收留你,你帮我们做事,我们一同玩,我教你认字。”她静静地看着我,摇摇头说:“我没这个福份。”
  她甩开我的手,很快地跑了。
  我回来呆呆地想了好久,告诉母亲,母亲也呆呆地想了好久,叹口气说:“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,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。”
  日月飞逝,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,她一脸悲苦的神情,她一双吃惊的眼睛,和她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,时常浮现我心头,她小小年纪,是真的认命,还是更喜欢过乞讨的流浪生活。如果她仍在人间的话,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。人世茫茫,她究竟活得怎样,活在哪里呢?
  每年的端午节来临时,我很少吃粽子,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。母亲细嫩的手艺,和琐琐屑屑的事,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。

  【篇二:春酒】
  农村的新年,是非常长的。过了元宵灯节,年景尚未完全落幕。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,再度引起高潮。在我的感觉里,其气氛之热闹,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。原因是:新年时,注重迎神拜佛,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、厨房里,生怕撞来撞去,碰碎碗盏。尤其我是女孩子,蒸糕时,脚都不许搁住灶孔边,吃东西不许随便抓.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。说活尤其要小心,要多讨吉利,因此觉得很受拘束。过了元宵,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,没闯什么祸,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,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。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的邀喝春酒,我是母亲的代表,总是一马当先,不请自到,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,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。
  可是说实在的,我家吃的东西多,连北平寄来的金丝蜜枣、巧克力糖都吃过,对于花生、桂圆、松糖等等,已经不稀罕了。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?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,到了喝春酒时,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。“补气、健脾、明目的哟!”母亲总是得意地说。她又转向我说:“但是你呀,就只能舔一指甲缝,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,太补了。”其实我没等她说完,早已偷偷把于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,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。
  八宝酒,顺名思义,是八样东西泡的酒,那就是黑枣(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)、荔枝、桂圆、杏仁、陈皮、枸杞子、薏仁米,再加两粒橄榄。要泡一个月,打开来,酒香加药香,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。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,我端着、闻着,走来走去,有一次一不小心,跨门槛时跌了一跤,杯子捏存手里,酒却伞洒在衣襟上了。抱着小花猫时,它直舔,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。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!
  我喝完春酒回来,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,问我喝了几杯酒。我总是说:“只喝一杯,因为里面没有八宝,不甜呀。”母亲听了很高兴。她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,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。我呢,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,用筷子点一下酒,舔一舔,才过瘾。
  春酒以外,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,就是喝会酒。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钱用,要起个会,凑齐十二个人,正月里,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,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。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,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、八盘八(就是八个冷盘,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)不同,城里酒席称之为“十二碟”(大概是四冷盘、四热炒、四大碗煨炖大菜),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。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,口头话就是“我请你吃十二碟”。因此,我每年正月里,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,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。
 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,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给大家请客,可以添点新春喜气。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,呼呼呼地点燃了,挂在花厅正中,让大家吃酒时划拳吆喝,格外的兴高采烈。我呢,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,得吃得喝。这时,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。
  席散时,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。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,我就等于得了两条,开心得要命。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,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。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,高兴得两颊红红的,跟喝过酒似的。其实母亲足滴酒不沾唇的。
  不仅是酒,母亲终年勤勤快快的,做这做那,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,总是分给别人吃,自己却很少吃。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,她总是笑眯眯地说:“大约摸差不多就是了,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。”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。可见她做什么事,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。她常常说:“鞋差分、衣差寸,分分寸寸要留神。”
  今年,我也如法炮制,泡了八宝酒,用以供祖后,倒一杯给儿子,告诉他是“分岁酒”,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。他挑剔地说:“你用的是美国货葡萄酒,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。”
  一句话提醒了我,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。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?

  【篇三:髻】
  母亲年轻的时候,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,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,高高地翘起在后脑,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。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,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,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。有点儿难闻,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,我就呼呼地睡着了。
  每年的七月初七,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。乡下人的规矩,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。如洗了头,脏水流到阴间,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,等你死以后去喝,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,脏水才流向东海去。所以一到七月七,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。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,有的却像丑八怪。比如我的五叔婆吧,她既矮小又干瘪,头发掉了一大半,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,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。洗过头以后,墨炭全没有了,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,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,飘在背上,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,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。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,微风吹来,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。她眯起眼睛,用手背拢一下,一会儿又飘过来了。她是近视眼,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。我心里在想,如果爸爸在家,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,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,要她戴上。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。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,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“头面”了。
  父亲不久回来了,没有买水钻发夹,却带回一位姨娘。她的皮肤好细好白,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,还要亮。
  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,梳向后面,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,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。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。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,也不让我玩,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。(散文网www.sanwen.org.cn)
 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,母亲不必忙厨房,而且许多时候,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,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,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。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。在当时,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,母亲才过三十岁,却要打扮成老太太,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,父亲就直皱眉头。我悄悄地问她:“妈,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,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?”母亲沉着脸说:“***是乡下人,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,戴那讲究的耳环呢?”
 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。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。洗完后,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,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,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。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,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,不时偏过头来看她,眼神里全是笑。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,香风四溢,然后坐正身子,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,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。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,叫我拿给母亲,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,说:“这种新式的头油,我闻了就泛胃。”
 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,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,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,别说父亲,连我看了都不顺眼。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,一双大脚鸭子,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,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。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,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,什么凤凰髻、羽扇髻、同心髻、燕尾髻,常常换样子,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,袅袅婷婷的水蛇腰儿,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。刘嫂劝母亲说:“大太太,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。”
  母亲摇摇头,响也不响,她噘起厚嘴唇走了。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。她年纪比刘嫂大,一张黄黄的大扁脸,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,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。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,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,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,我却听得津津有味。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,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。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,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。陈嫂越梳越没劲儿,不久就辞工不来了,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:“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,梳什么包梳头呢?”我都气哭了,可是不敢告诉母亲。
  从那以后,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,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。我点起脚尖,从镜子里望着母亲。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,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,望着自己出神,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。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,一绺绺地梳理,可是我已懂得,一把小小黄杨木梳,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。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,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。
 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,寒暑假回家,偶然给母亲梳头,头发捏在手心,总觉得愈来愈少。想起幼年时,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,她脸上快乐的神情,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。母亲见我回来,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。无论如何,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。
  在上海求学时,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,手膀抬不起来,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,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。我捧着信,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,寂寞地掉着眼泪。深秋的夜风吹来,我有点冷,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,浑身又暖和起来。可是母亲老了,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,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,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!
  不久,姨娘因事来上海,带来母亲的照片。三年不见,母亲已白发如银。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,满腔心事,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。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,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。说母亲心脏不太好,又有风湿病。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。我低头默默地听着,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,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。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,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,母亲早已不恨她了。我再仔细看看她,她穿着灰布棉袍,鬓边戴着一朵白花,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,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,她脸上脂粉不施,显得十分哀戚,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。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,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,一朝失去了依傍,她的空虚落寞之感,将更甚于我母亲吧。
  来台湾以后,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,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。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,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,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:“手酸得很,真是老了。”老了,她也老了。当年如云的青丝,如今也渐渐落去,只剩了一小把,且已夹有丝丝白发。想起在杭州时,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,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,转眼都成过去。人世间,什么是爱,什么是恨呢?母亲已去世多年,垂垂老去的姨娘,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,她现在的光阴,比谁都寂寞啊。
  我怔怔地望着她,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,我说:“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。”她愀然一笑说:“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,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。”
  我能长久年轻吗?她说这话,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。我也早已不年轻了。对于人世的爱、憎、贪、痴,已木然无动于衷。母亲去我日远,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。
  这个世界,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,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?

  【篇四:金盒子】
  记得五岁的时候,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。经过长久的努力,我们把《封神榜》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。我们就把它收藏在一只金盒子里——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,外面挂著一把玲珑的小锁。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。每当父亲公馀闲坐时,我们就要捧出金盒子,放在父亲的膝上,把香烟片一张张取出来,要父亲仔仔细细给我们讲画面上纣王比干的故事。要不是严厉的老师频频促我们上课去,我们真不舍得离开父亲的膝下呢!
  有一次,父亲要出发打仗了。他拉了我俩的小手问道:“孩子,爸爸要打杖去了,回来给你们带些甚麼玩意儿呢!”哥哥偏著头想了想,拍著手跳起来说:“我要大兵,我要丘八老爷。”我却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说:“我才不要,他们是要杀人的呢。”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。可是当他回来时,果然带了一百名大兵来了。他们一个个都雄赳赳地,穿著军装.背著长枪。幸得他们都是烂泥做的,只有一寸长短,或立或卧,或跑或俯,煞是好玩。父亲分给我们每人五十名带领。这玩意多麼新鲜!我们就天天临阵作战。只因过於认真,双方的部队都互相损伤。一两星期以后,他们都折了臂断了腿,残废得不堪再作战了,我们就把他们收容在金盒子里作长期的休养。
  我八岁的那一年,父亲退休了。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,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。这突如其来的分别,真给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。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惟一的金盒子,与那整套的《封神榜》香烟片。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?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,还是哥哥慷慨地说:“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!我到北平以后,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!”
 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。在故乡寂寞的岁月里,童稚的心,已渐渐感到孤独。幸得我已经慢慢了解《封神榜》香烟片背后的故事说明了。我又用烂泥把那些伤兵一个个修补起来。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中惟一的良伴,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。他说:“明年春天回来时给我带许许多多好东西,使我们的金盒子更丰富起来。”
 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,我天天在等待哥哥归来。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,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星期,患急性肾脏炎去世了。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,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里,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,孩子的心,已深深体验到人事的变幻无常。我除了恸哭,更能以甚麼话安慰母亲呢?
  金盒子已不复是寂寞中的良伴,而是逗人伤感的东西了。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,也抵不过一位亲爱的哥。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,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,只自己暗中流泪。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,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了解我时,我就独个儿躲在房间,闩上了门,捧出金盒子,一面搬弄里面的玩物,一面流泪,觉得满心的懮伤委屈,只有它们才真能为我分担。
 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后,带著一颗惨痛的心归来了。我默默地靠在父亲的膝前,他颤抖的手抚著我,早已鸣咽不能成声了。
  三四天后,他才取山一个小纸包说:“这是你哥哥在病中,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,一直放在袋里,原预备自己带给你的。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著吧!”我接过来打开一看,原来是十只小红纸信封,每一只里面都套有信纸,信纸上都用铅笔画著“松柏长青”四个空心的篆字,其中一个,已写了给我的信。他写著:“妹妹,我病了不能回来,你快与妈妈来吧!我真寂寞,真想念妈妈与你啊!”那一晚上整整哭到夜深。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里,这就是他留给我惟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。
  三年后,母亲因不堪家中的寂寞,领了一个族里的小弟弟。他是个十二分聪明的孩子,父母亲都非常爱他,给他买了许多玩具。我也把我与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给了他,却始终藏过了这只小金盒子,再也舍不得给他。有一次,被他发现了,他跳著叫著一定要。母亲带著责备的口吻说:“这麼大的人了,还与六岁的小弟弟争玩具呢!”我无可奈何,含著泪把金盒子让给小弟弟,却始终不认将一段爱惜金盒子的心事,向母亲吐露。
  金盒子在六岁的童子手里显得多麼不坚牢啊!我眼看他扭断了小锁,打碎了烂泥兵,连那几个最宝贵的小信封也几乎要遭殃了。我的心如绞著一样痛,趁母亲不在,急忙从小弟弟手里抢救回来,可以金盒子已被摧毁得支离破碎了。我真是心疼而且愤怒,忍不住打了他,他也骂我“小气的姊姊”,他哭了,我也哭了。
  一年又一年地,弟弟已渐渐长大,他不再毁坏东西了。九岁的孩子,就那麼聪明懂事,他已明白我爱惜金盒子的苦心,帮著我用美丽的花纸包扎起烂泥兵的腿,再用铜丝修补起盒子上的小锁,说是为了纪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,他一定得好好爱护这只金盒子。我们姊弟间的感情,因而与日俱增,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,完全寄托於弟弟了。
  弟弟十岁那年,我要离家外出,临别时,我将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屉中,自己带了这只金盒子在身边,因为金盒子对於我不仅是一种纪念,而且是骨肉情爱之所系了。
  作客他乡,一连就是五年,小弟弟的来信,是我惟一的安慰。他告诉我他已经念了许多书,并且会画图画了。他又告诉我说自己的身体于好,时常咳嗽发烧,说每当病在牀上时,是多麼寂寞,多麼盼我回家,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香烟片上《封神榜》的故事。可是因为战时交通不便,又为了求学不能请假,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。
  恍惚又是一场噩耗,一个电报告诉我弟弟突患肠热病,只两天就不省人事,在一个凄凉的七月十五深夜,他去世了!在临死时,他忽然清醒起来,问姊姊可曾回家。我不能不怨恨残忍的天心,在十年前夺去了我的哥哥,十年后竟又要夺去我的弟弟,我不忍回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,我是连眼泪也枯乾了。
  哥哥与弟弟就这样地离开了我,留下的这一只金盒子,给与我的惨痛该多麼深?但正为它给我与如许惨痛的回忆,使我可以捧著它尽情一哭,总觉得要比甚麼都不留下好得多吧!
  几年后,年迈的双亲,都相继去世了,暗淡的人间,茫茫的世路,就只丢下我踽踽独行。如今我又打开这修补过的小锁,抚摸著里面一件年的宝物,贴补烂泥兵脚的美丽花纸,已减退了往日的光彩,小信封上的铅笔字,也已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。可是我痛悼哥哥与幼弟的心,却是与日俱增,因为这些暗淡的事物,正告诉我他们离开我是一天比一天更远了。

  【篇五:西湖忆旧】
  我生长在杭州,也曾在苏州住过短短一段时期。两处都被称为天堂,可是一样天堂,两般情味。这也许因为“钱塘苏小是乡亲”,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,我对它格外有一份亲切之感。平心而论,杭州风物,确胜苏州。打一个比喻,居苏州如与从名利场中退下的隐者相处,于寂寞中见深远,而年轻人久居便感单调少变化。住杭州则心灵有多种感受。由湖似明眸皓齿的佳人,令人满怀喜悦。古寺名塔似遗世独立的高人逸士,引人发思古幽情。何况秋月春花,四时风光无限,湖山有幸,灵秀独钟。可惜我当时年少春衫薄,把天堂中岁月,等闲过了。莫说旧游似梦,怕的是年事渐长,灵心迟钝,连梦都将梦不到了。因此我要从既清晰亦朦胧的梦境中,追忆点滴往事,以为来日的印证。若他年重回西湖,孤山梅鹤,是否还认得白发故人呢?
  居近湖滨归钓迟
  我的家在旗下营一条闹中取静的街道上。街名花市路,后因纪念宋教仁改名教仁街。这条路全长不及三公里,而被一条浣纱溪隔为两段,溪的东边环境清幽。东西浣沙路两岸桃柳缤纷,溪流清澈。过小溪行数百步便是湖滨公园。入夜灯火辉煌,行人如织。先父卜居于此,就为了可以朝夕饱览湖光山色之胜。他曾有两句咏寓所的诗:“门临花市占春早,居近湖滨归钓迟。”父亲不谙钓鱼之术,却极爱钓鱼。春日的傍晚,尤其是微雨天,他就带我打着伞,提着小木桶,走向湖滨,雇一只小船,荡到湖边僻静之处,垂下钓线,然后点起一支烟,慢慢儿喷着,望着水面微微牵动的浮沉子而笑。他说钓鱼不是为了要获得鱼,只是享受那一份耐心等待中的快乐。他仿着陶渊明的口吻说:“但识静中趣,何须鱼上钓。”他曾随口吟了两句诗:“不钓浮名不约愁,轻风细内六桥舟。”我马上接着打油道:“归来莫笑空空桶,洒满清樽月满楼。”父亲拍手说“好”,我也就大大地得意起来。
  夏夜,由断桥上了垂柳桃花相间的白公堤,缓步行去,就到了平潮秋月。凭着栏杆,可以享受清凉的湖水湖风,可以远眺西湖对岸的黄昏灯火市。临湖水阁中名贤的楹联墨迹,琳琅满目。记得彭玉麟的一副是“凭栏看云影波光,最好是红蓼花疏,白苹秋老;把酒对琼楼玉宇,莫辜负天心月老,水面风寒。”令人吟诵回环。白公堤的尽头即苏公堤,两堤成斜斜的丁字形,把西湖隔成里外二湖。两条堤就似两条通向神仙世界的长桥。唐朝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苏东坡,两位大诗翁为湖山留下如此美迹,真叫后人感谢不尽。外西湖平波似镜,三潭印月成品字形的三座小宝,伸出水面。夜间在塔中点上灯,灯光从圆洞中透出,映在水面。塔影波光,加上蓝天明月的倒影,真不知这个世界有多少个月亮。李白如生时较晚,赶上这种景象,也不至为水中捞月而覆舟了。
  六月十八是荷花生日,湖上放起荷花灯,杭州人名之谓“落夜湖”。这一晚,船价大涨,无论谁都乐于被巧笑倩兮的船娘“刨”一次“黄瓜儿”。十八夜的月亮虽已不太圆,却显得分外明亮。湖面上朵朵粉红色的荷花灯,随着摇荡的碧波,飘浮在摇荡的风荷之间,红绿相间。把小小船儿摇进荷叶丛中,头顶上绿云微动,清香的湖风轻柔地吹拂着面颊。耳中听远处笙歌,抬眼望天空的淡月疏星。此时,你真不知道白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。如果是无月无灯的夜晚,十里宽的湖面,郁沉沉的,便有一片烟水苍茫之感。
  圆荷滴露寄相思
  荷花是如此高尚的一种花,宋朝周濂溪赞它出污泥而不染。它的每一部分又都可以吃。有如一位隐士,有出尘的高格,又有济世的胸怀。所以吃莲花也不可认为是煞风景的俗客,而调冰雪藕,更是文人们暑天的韵事。新剥莲蓬,清香可门,莲心可以泡茶,清心养目,莲梗可以作药。诗人还想拿藕丝制衣服。有诗云:“自制藕丝衫子薄,为怜辛苦赦春蚕。”如果真有藕丝衫,一定比现代的什么“龙”都柔软凉爽呢。倒是荷衣确是隐者之服,词人说:“新着荷衣人未识,年年江海客。”我想只要能泛小舟徜徉于荷花丛中,也就是远离烦嚣的隐士了。
  写至此,我却想起了荷花中的一段故事:那一年仲夏,我陪着从远道归来的姑丈,和见了他就一往情深的云,三人荡舟湖上。从傍晚直至深夜,大家都默默地很少说话。小几上堆了刚出水的红菱,还带着绿色茎叶,云为我们—一地剥着红菱。她细白如兰的手指尖,与鲜嫩的红菱相映成趣。船儿在圆圆的荷叶之间穿来穿去,波光荡漾中,云娇媚的面容有如初绽的红莲。她摘下一片荷叶,漂在水面,水珠儿纷纷滚动在碧绿的丝绒上。我伸手上捉时,它们就顽皮地从手指缝中溜跑了。云说:“谁能捉住水珠呢?”姑丈说:“找们不就像这些水珠吗?”她深湛的眼神注视了他半晌,低下头微喟一声,没有再说什么。沉默的空气重重地压着我的心,想想他们这一段无可奈何的爱,将如何了结呢?云捡起一片藕,双手折断,藕丝牵得长长的。在细细的风中飘着。她凝视一问,把藕扔在水中。藕丝是否还连着,我就看不清楚了,只看见云的眼中满是泪水。
  对岸五彩霓虹灯在闪烁,岸边的世界依旧繁华,我们的船却飘得更远了。到了西泠桥边,冷清清的苏曼殊墓显得更寂寞。这位“才如江海命如丝”的情僧,纵然面壁三年,又何曾斩断情丝?是否他就不会吟“还君一钵无情泪,恨不相逢未剃时”的诗了。那时,我还是一个单纯的高中学生,可是“人间情是何物”,却已困惑了我,使我为旁人而苦恼。
  我们舍舟登岸,从湖堤归来,三人并肩走在柏油马路上。尽管荷香阵阵,湖水清凉,我的心却十分沉重,相信他们的心比我更重。姑丈忽然拍拍我的肩说:“希望你不要去捉荷叶上的水珠,那是永远捉不住的。”他这话是对我说的吗?
  桂花香里啜莲羹
  中秋前后,满觉陇桂花盛开。在桂林中散步,脚下踩的是一片黄金色的桂花,像地毯,软绵绵的,一定比西方极乐世界的金沙铺地更舒适!浓郁的桂花香,格外亲切。我那时正读过郁达夫的小说《迟桂花》,文人笔下的哀伤,也深深感染了我。仿佛那可爱的女孩,正从桂花中冉冉而来。
  桂花林中还产一种嫩栗,剥出来一粒粒都带桂花香。满觉陇一路上都有小竹棚,专卖白莲藕粉票子羹。走累了,坐下来喝一碗票子羹,顿觉精神饱满,齿颊留芬。母亲拿手的点心是桂花枣泥糕,所以趁每回远足满觉陇,都要捧一大包撒落的桂花回来,供她做糕。留一部分晒干和入雨前清茶中,更是清香可口。
  不知何故,桂花最引我乡愁。在台湾很少闻到桂花香,可是乡愁却更浓重了。
  我们母校之江大学,是国内闻名的名胜之一。它位于钱塘江边,六和塔畔,秦望山麓。弦歌之声,与风涛之声相和,陶冶着每个人的襟怀。
  清晨的江水是沉静的。在山上,凝眸远望,江上雾氛未散,水天云树,一片迷蒙。晨曦自红云中透出,把薄雾染成粉红色的轻纱,笼罩着江面。少顷,雾氛散开,江面闪着万道金光,也给你带来满腔希望。沉静的江水,也有愤怒的时候,那就是月明之夜的汹涌波涛。尤其是中秋前后,钱江的潮水,排山倒海而来,蔚为奇观。海宁观潮,不知吸引多少游客。传说钱江的潮头有两个,前面的是伍子胥,后面的是文种,春秋时代的两位忠臣,把一腔孤忠悲愤,化为怒潮。吴越王镠曾引箭射潮,却不曾把潮头射退,称雄称霸者又何能敌得过大自然?
  六和塔是杭州三大名塔之一,另两座是保俶塔和雷峰塔,都是战国时代的建筑(按,保俶塔和雷峰塔,均建于北宋初。——编者注。)一俊秀,一苍劲,故称为“美人老僧”。雷峰塔因为有法海和尚镇压白蛇在塔下的故事,所以更带神秘性。而塔因几经火灾已倒塌大半。据说赭色的残砖可以治疗痼疾,游人往往带回一块半块。残缺的古塔,在斜阳映照下,更显得一片苍凉、“雷峰夕照”也就格外的引人低徊。我比较喜爱的还是六和塔,因为它接近人间:朱红的曲槛回廊和六角飞檐,点缀在波涛壮阔的钱江边,更配合年轻人的心情。塔在外表上看去是十三层,登塔却只七层,设计非常巧妙。塔下有许多竹篷摊贩,学生们每天都成群结队来小吃,再买点零食,爬上塔顶边吃边唱歌。虽比不上杜老“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”的气概(按,“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”,为晋左思《咏史》中句。——编者注),却也真自由自在。从六和塔沿着钱塘江走两三里路,便是九溪十八涧,在九溪茶亭坐下来小憩,沏一壶清茶,买一碟花生米,一碟豆腐干,真有金圣叹说的鸡肉味。山泉猜洌中带甜味,溪水粼粼,清可见底。我们常赤脚伸在水中,让小鱼儿吻着脚趾尖。十八涧的美在乎自然,几处茅亭竹屋,点缀于曲折的溪边。假日游人也不多,不像台北近郊的名胜,处处人挤人,想找个座位休息一下,都很难得。使我格外思念那些悠闲无争的岁月,也使我念念不忘老师的四句词:“短策暂辞奔竞场,同来此地乞清凉;若能杯水如名淡,应信村茶比酒香。”真是悟道之言。处于今日繁忙的工业社会中,每日被分秒的时间所追赶,身心疲乏不堪。真想暂离开奔竞之场,可是教从门处乞得片刻清凉呢?
  花园别墅,亦为西湖点染了不少风光。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刘庄,它是香山巨贾刘门刍的别墅。里面台榭亭池,回廊曲槛,建筑得十分富丽。只是平时不轻易开放,尤其是学生旅行到此,看守园门的就把大花厅的四面玻璃门紧紧关闭,我们只能把鼻子贴在彩色玻璃窗上,向里面张望华丽的陈设,羡慕不已。有一次,我随着父母一同去游玩,父母通报了姓名,看门的特地延入内厅,还请出女主人来接待贵宾,对我这黄毛丫头来说,简直是受宠若惊。我走进雕梁画栋的客厅,不由得目迷五色,因为一切的陈设实在太讲究了。桌椅都是成套紫檀木镶大理石,油光雪亮,几案上的各种古玩和壁间的名人字画,使爱古玩字画的父亲都露出万分欣羡的神色。墙角的花架都是苍老的树根雕成,显得格外典雅宜人。庭院中种满了奇花异卉,春日百花盛开,倒也有一片欣欣向荣气象。父亲说,因为庄园主人去世多年,花木再茂盛,也赶不走那一股阴沉冷落之气,尤其是秋冬以后。这位庄主生前极懂得享受,所以为自己建了偌大一座别墅,而且娶了八个太太,他何曾想到树倒猢狲散,身后红粉飘零的悲哀?在庄的旁边是他的坟墓,全部是文石砌成,其豪奢不亚于古代帝王。前面一字儿排着八个墓穴,是他为八个太太筑的生圹,上面刻着他自撰的生扩志。可是八个墓穴好像还空着六个。出来招待我母亲的江两位刘太太,却不知她们排行第几,年纪看上去都是四十尚不足,三十颇有余。她们一色的黑绸旗袍,淡扫双眉,薄施脂粉,皮肤都非常细洁,颈后绾一个低低的爱丝髻;珍珠耳环,钻石戒指。如此一对如花美眷,长年伴着一座冷冰冰的孤坟,使我立刻想起徐于的《鬼恋》幸得她们神情并不淡漠,与母亲说话,语调非常亲切。母来不便与她们多谈,我却恨不得问她们:“你们害怕吗?将来打算葬在这个墓穴里吗?为什么不进城自跟亲戚朋友住在一起呢?”我那时太年轻,哪儿懂得人世间许多傻事。这两位美丽的未亡人,守着偌大的庄园,守着她们死去的丈夫,一年年的春去秋来,花开花谢,她们真个是死灰槁木,看破红尘吗?人世的富贵荣华、浓情蜜意都是过眼云烟;建造这八个墓穴的刘庄主人,才是真正的大傻瓜呢!“如梦如烟,枝上花开又十年。”满园姹紫嫣红,给人的感慨又是如何?
  青山有幸埋忠骨
  岳王坟是我们学生春秋季旅行必游之地。岳王是宋代民族英雄岳飞,门前有一副对联是:“清山有幸埋忠骨,白铁无辜铸佞臣。”生铁铸成的秦桧夫妇像,就跪在墓前。游客们都叫孩子便溺在秦桧与秦桧老婆身上,这固然表示对奸臣的痛恨,却是有碍公共卫生。加以号称丘九的学生,甘楂果壳仍了满地,使一座庄严的殿宇,显得嘈杂凌乱。倒是南端的张苍水祠,游人少,反有一份肃穆之气。张苍水祠和郑成功都是反清复明的民族英雄,兵败不屈而死,杭人乃立祠祭之。
  我国民族最重气节。宋明两代的民族英雄,留给后代的典范尤多。这正是中华民族所以能永远兀立于世界,而且将日益强盛的主要原因。
  林泉深处谒如来
  杭州的古刹,我最喜爱的是里西湖的灵隐寺。因为它离城区较远,格外清幽,是夏天避暑的胜地。每年暑假,我都陪父亲去灵隐。父亲是为了“逃客”和找老衲谈禅,我是为了享受坐马车的乐趣。沿着柳荫夹道的苏堤,马蹄得得中,可以饱餐湖山秀色。那一份悠闲的情趣,离我已很遥远很遥远了。每当计程车载着我在台北街心横冲直撞时,我就更怀念苏堤上的马车。
  灵隐寺对面的山峰就是有名的飞来峰。峰下清泉寒冽,泉边有亭名冷泉亭。有一副对联是:“泉从几时冷起,峰从何处飞来?”另一到却回答道;“泉从冷时冷起,峰从飞处飞来。”煞是有趣。在冷泉亭里,泡一壶龙井茶,手中一卷书,就可消磨竟日。方丈款待我父亲的,据说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上品清茶。大概就是彭玉麟联句中的“坐、请坐、请上坐,茶、泡茶、泡好茶”的好茶了。父亲那时已非达官贵人,只是和老和尚谈得非常投契。老和尚将八十的高龄,精神非常健旺。我问他怎样修行?他指着寺前巨大的弥勒佛像,叫我念旁边的对联:“大肚能容,了却人间多少事;满腔欢喜,笑开天下古今愁。”他说:“懂得此中妙理,便是修行。”父亲笑着点点头,我小小年纪,哪儿懂得呢?
  寺旁罗汉堂里有八百尊罗汉,塑得每尊神态不同。游客可以选择任何一尊罗汉,向左或右数,数到自己的年龄数字时就停止。如果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罗汉,就表示你是个好性情的人。如果是一尊竖眉瞪眼的,就表示你脾气火爆。记得我数过很多次,常常数到一尊眼睛里长出手、手心里捏着亮晃晃珠子的,不知象征的是什么?
  一生知己星梅花
  宋朝的林和靖,在杭州选择了他的隐居之处,那就是里外湖之间的孤山。他性爱梅花,曾手植三百多株梅花,并依梅子的收成维持简朴的生活。于是依山傍水,绕屋倚栏,尽是梅花。他的咏梅名句不少,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是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。他又养了几只白鹤。每当他外出时,如有客人来访,童子就放起白鹤,翱翔空中,他一见到白鹤,就知有友人来了。这位妻梅子鹤的林处士,真是懂得生活的情趣。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名胜,却被后来一条博览会木桥破坏了。大约是1928年,杭州举行了一次博览会。在里西湖边上盖了一座大礼堂,大礼堂对面,一条红木长桥直通孤山,破坏了孤山的宁静。抗战胜利后,长桥已被拆除,孤山又回复了往日的幽静。那时,浙江大学暂时迁到平湖秋月附近的罗苑,我就时常随一位老帅穿过对面的林荫道,散步上孤山。冬天,湖上没有一只小船,放鹤亭边,梅花盛开。我们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,灰蒙蒙的天空,渐渐飘起雪花来,无声地飘落在梅枝上,白成一片。当时想起杭州沦陷于日军时,我们在上海,老师曾有词云:“湖山信美,莫告诉梅花,人间何世。”后来湖山光复,我们又能回来赏梅,心中自是安慰。我们望了很久,才踏着雪径回到老师住的临湖暖阁中。他伸手在窗外的梅技上,撮来一些雪花,放在陶磁壶中,加上红茶,在碳火上煮开了,每人手捧一杯香喷喷热烘烘的茶。他兴致来了,立刻呵冻挥毫,画了一幅红梅。我也乘兴在空白处写上两句词:“借取娉婷标格,好春却在高枝。”我们默默地望着湖上的雪景、雪里的梅花,吟起古人“有梅无雪不精神,有雪无诗俗了人。日暮诗成天又雪,与梅添作十分春”的诗句,才懂得林处士为何愿意终卷是乡了。

  【篇六:妈妈的手】
  忙完了一天的家务,感到手膀一阵阵的酸痛,靠在椅子里,一边看报,一边用右手捶着自己的左肩膀。儿子就坐在我身边,他全神贯注在电视的荧光幕上,何曾注意到我。我说:“替我捶几下吧!”
  “几下呢?”他问我。
  “随你的便。“我生气地说。
  “好,五十下,你得给我五毛钱。”
  于是他几拳在我肩上像擂鼓似地,嘴里数着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像放联珠炮,不到十秒钟,已满五十下,把手掌一伸:“五毛钱。”
  我是给呢,还是不给呢?笑骂他:“你这样也值五毛钱吗?”他说:“那就再加五十下,我就要去写功课了。”我说:“免了、免了,五毛钱我也不能给你,我不要你觉得挣钱是这样容易的事。尤其是,给长辈做一点点事,不能老是要报酬。”
  他噘着嘴走了。我叹了口气,想想这一代的孩子,再也不同于上一代了。要他们鞠躬如也地对长辈杖履追随,已经是不可能的事。所以,作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老年人,第一是身体健康,吃得下,睡得,做得动,跑得快,事事不要依仗小辈。不然的话,你会感到无限的孤单、寂寞、失望、悲哀。
  我却又想起,自己当年可曾尽一日做儿女的孝心?
  从我有记忆开始,母亲的一双手就粗糙多骨的。她整日的忙碌,从厨房忙到稻田,从父亲的一日三餐照顾到长工的“接力”①。一双放大的小脚没有停过。手上满是裂痕,西风起了,裂痕张开红红的小嘴。那时哪来像现在主妇们用的“萨拉脱、新奇洗洁精”等等的中性去污剂,洗刷厨房用的是强烈的碱水,母亲在碱水里搓抹布,有时疼得皱下眉,却从不停止工作。洗刷完毕,喂完了猪,这才用木盆子打一盆滚烫的水,把双手浸在里面,浸好久好久,脸上挂着满足的笑,这就是她最大的享受。泡够了,拿起来,拉起青布围裙擦干。抹的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讲究的化装水、保养霜,她抹的是她认为最好的滋润膏——鸡油。然后坐在吱吱咯咯的竹椅里,就着菜油灯,眯起近视眼,看她的《花名宝卷》。这是她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。微弱而摇晃的菜油灯,黄黄的纸片上细细麻麻的小字,就她来说实在是非常吃力,我有时问她:“妈,你为什么不点洋油灯呢?”她摇摇头说:“太贵了。”我又说:“那你为什么不去爸爸书房里照着明亮的洋油灯看书呢?”她更摇摇头说:“你爸爸和朋友们作诗谈学问。我只是看小书消遣,怎么好去打搅他们。”
  她永远把最好的享受让给爸爸,给他安排最清净舒适的环境,自己在背地里忙个没完,从未听她发出一声怨言。有时,她真太累了,坐在板凳上,捶几下胳膊与双腿,然后叹口气对我说:“小春,别尽在我跟前绕来绕去,快去读书吧。时间过得太快,你看妈一下子就已经老了,老得太快,想读点书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  我就真的走开了,回到自己的书房里,照样看我的《红楼梦》、《黛玉笔记》。老师不逼,绝不背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。我又何曾想到母亲勉励我的一番苦心,更何曾想到留在母亲身边,给她捶捶酸痛的手膀?
  四十年岁月如梦一般消逝,浮现在泪光中的,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与坚忍的眼神。今天,我也到了母亲那时的年龄,而处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,接触面是如此的广,生活是如此的匆忙,在多方面难以兼顾之下,便不免变得脾气暴躁,再也不会有母亲那样的容忍,终日和颜悦色对待家人了。
  有一次,我在洗碗,儿子说:“妈妈,你手背上的筋一根根的,就像地图上的河流。”
  他真会形容,我停下工作,摸摸手背,可不是一根根隆起,显得又瘦又老。这双手曾经是软软、细细、白白的,从什么时候开始,它变得这么难看了呢?也有朋友好心地劝我“用个女工吧,何必如此劳累呢?你知道吗?劳累是最容易催人老的啊!”可不是,我的手已经不像五年前、十年前了。抹上什么露什么霜也无法使它们丰润如少女的手了。不免想,为什么让自己老得这么快?为什么不雇个女工,给自己多点休息的时间,保养一下皮肤,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?
  可是每当我在厨房炒菜,外子②下班回来,一进门就夸一声“好香啊!”孩子放下书包,就跑进厨房喊:“妈妈,今晚有什么好菜,我肚子饿得咕嘟嘟直叫。”我就把一盘热腾腾的菜捧上饭桌,看父子俩吃得如此津津有味,那一份满足与快乐,从心底涌上来,一双手再粗糙点,又算得了什么呢?
  有一次,我切肉不小心割破了手,父子俩连忙为我敷药膏包扎。还为我轮流洗盘碗,我应该感到很满意了。想想母亲那时,一切都只有她一个人忙,割破手指,流再多的血,她也不会喊出声来。累累的刀痕,谁又注意到了?那些刀痕,不仅留在她手上,也戳在她心上,她难言的隐痛是我幼小的心灵所不能了解的。我还时常坐在泥地上撒赖啼哭,她总是把我抱起来,用脸贴着我满是眼泪鼻涕的脸,她的眼泪流得比我更多。母亲啊!我当时何曾懂得您为什么哭。
  我生病,母亲用手揉着我火烫的额角,按摩我酸痛的四肢,我梦中都拉着她的手不放——那双粗糙而温柔的手啊!
  如今,电视中出现各种洗衣机的广告,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,她看见了“海龙”“妈妈乐”等洗衣机,一按钮子,左旋转,右旋转,脱水,很快就可穿在身上。她一定会眯起近视眼笑着说:“花样真多,今天的妈妈可真乐呢。”可是母亲是一位永不肯偷懒的勤劳女性,我即使买一台洗衣机给她,她一定连连摇手说:“别买别买,按电钮究竟不及按人钮方便,机器哪抵得双手万能呢!
  可不是吗?万能的电脑,能像妈妈的手,炒出一盘色、香、味俱佳的菜吗?

  【篇七:桂花雨】
  中秋节前后,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。中秋节前后,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。一提到桂花,那股子香味就彷彿闻到了。一提到桂花,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。桂花有两种,月月开的称木樨,花朵较细小,呈淡黄色,台湾好像也有,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,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。桂花有两种,月月开的称木樨,花朵较细小,呈淡黄色,台湾好像也有,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,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。另一种称金桂,只有秋天才开,花朵较大,呈金黄色。另一种称金桂,只有秋天才开,花朵较大,呈金黄色。我家的大宅院中,前后两大片旷场,沿着围墙,种的全是金桂。我家的大宅院中,前后两大片旷场,沿着围墙,种的全是金桂。惟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,种着两株木樨、两株绣球。惟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,种着两株木樨、两株绣球。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,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。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,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。
  小时候,我对无论什么花,都不懂得欣赏。小时候,我对无论什么花,都不懂得欣赏。儘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,这是凌霄花,这是叮咚花、这是木碧花……我除了记些名称外,最喜欢的还是桂花。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,这是凌霄花,这是叮咚花、这是木碧花……我除了记些名称外,最喜欢的还是桂花。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,笨笨拙拙的,不开花时,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,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裡找细花,它不与繁花斗艷。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,笨笨拙拙的,不开花时,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,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,它不与繁花斗艳。可是桂花的香气味,真是迷人。可是桂花的香气味,真是迷人。迷人的塬因,是它不但可以闻,还可以吃。迷人的塬因,是它不但可以闻,还可以吃。「吃花」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?「吃花」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?但我宁可俗,就是爱桂花。但我宁可俗,就是爱桂花。
  桂花,真叫我魂牵梦萦。桂花,真叫我魂牵梦萦。
  故乡是近海县份,八月正是颱风季节。故乡是近海县份,八月正是台风季节。母亲称之为「风水忌」。母亲称之为「风水忌」。桂花一开放,母亲就开始担心了,「可别做风水啊。」(就是颱风来的意思。)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,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。桂花一开放,母亲就开始担心了,「可别做风水啊。」(就是台风来的意思。)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,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。桂花也像桃梅李果,也有收成呢。桂花也像桃梅李果,也有收成呢。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,嘴裡念着,「只要不做风水,我可以收几大箩,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,一斗给毛宅二婶婆,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」。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,嘴里念着,「只要不做风水,我可以收几大箩,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,一斗给毛宅二婶婆,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」。塬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。塬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。桂花开得最茂盛时,不说香闻十里,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,没有不浸在桂花香裡的。桂花开得最茂盛时,不说香闻十里,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,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。桂花成熟时,就应当「摇」,摇下来的桂花,朵朵完整、新鲜,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裡,尤其是被风雨吹落,那就湿漉漉的,香味差太多了。桂花成熟时,就应当「摇」,摇下来的桂花,朵朵完整、新鲜,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,尤其是被风雨吹落,那就湿漉漉的,香味差太多了。
  「摇桂花」对于我是件大事,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:「妈,怎么还不摇桂花嘛?」母亲说:「还早呢,没开足,摇不下来的。」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佈,云脚长毛,就知道要「做风水」了,赶紧吩咐长工提前「摇桂花」,这下,我可乐了。「摇桂花」对于我是件大事,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:「妈,怎么还不摇桂花嘛?」母亲说:「还早呢,没开足,摇不下来的。」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,云脚长毛,就知道要「做风水」了,赶紧吩咐长工提前「摇桂花」,这下,我可乐了。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,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,桂花纷纷落下来,落得我们满头满身,我就喊:「啊!真像下雨,好香的雨啊。」母亲洗净双手,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,送到佛堂供佛。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,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,桂花纷纷落下来,落得我们满头满身,我就喊:「啊!真像下雨,好香的雨啊。」母亲洗净双手,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,送到佛堂供佛。父亲点上檀香,炉烟裊裊,两种香混和在一起,佛堂就像神仙世界。父亲点上檀香,炉烟袅袅,两种香混和在一起,佛堂就像神仙世界。于是父亲诗兴发了,即时口占一绝:「细细香风淡淡烟,竞收桂子庆丰年。儿童解得摇花乐,花雨缤纷入梦甜。」诗虽不见得高明,但在我心目中,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,出口成诗呢。于是父亲诗兴发了,即时口占一绝:「细细香风淡淡烟,竞收桂子庆丰年。儿童解得摇花乐,花雨缤纷入梦甜。」诗虽不见得高明,但在我心目中,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,出口成诗呢。
  桂花摇落以后,全家动员,拣去小枝小叶,铺开在簟子裡,晒上好几天太阳,晒乾了,收在铁罐子裡,和在茶叶中泡茶、做桂花卤,过年时做糕饼。桂花摇落以后,全家动员,拣去小枝小叶,铺开在簟子里,晒上好几天太阳,晒干了,收在铁罐子里,和在茶叶中泡茶、做桂花卤,过年时做糕饼。全年,整个村庄,都沉浸在桂花香中。全年,整个村庄,都沉浸在桂花香中。
 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,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垄,一座小小山坞,全是桂花,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。念中学时到了杭州,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垄,一座小小山坞,全是桂花,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。我们秋季远足,一定去满觉垄赏桂花。我们秋季远足,一定去满觉垄赏桂花。「赏花」是藉口,主要的是饱餐「桂花栗子羹」。「赏花」是借口,主要的是饱餐「桂花栗子羹」。因满觉垄除桂花以外,还有栗子。因满觉垄除桂花以外,还有栗子。花季栗子正成熟,软软的新剥栗子,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,面上撒几朵桂花,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。花季栗子正成熟,软软的新剥栗子,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,面上撒几朵桂花,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。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,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,本身就带有桂花香。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,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,本身就带有桂花香。
  我们边走边摇,桂花飘落如雨,地上不见泥土,铺满桂花,踩在花上软绵绵的,心中有点不忍。我们边走边摇,桂花飘落如雨,地上不见泥土,铺满桂花,踩在花上软绵绵的,心中有点不忍。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「金沙铺地,西方极乐世界」吧。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「金沙铺地,西方极乐世界」吧。母亲一生辛劳,无怨无艾,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、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。母亲一生辛劳,无怨无艾,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、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。
  我回家时,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,可是母亲常常说:「杭州的桂花再香,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裡的金桂。」我回家时,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,可是母亲常常说:「杭州的桂花再香,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。」
  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「摇花乐」,和那阵阵的桂花雨。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「摇花乐」,和那阵阵的桂花雨。

  【篇八:母亲的书】
 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,洗衣,喂猪、鸡、鸭之后,就会喊着我说:「小春呀,去把妈的书拿来。」
  我就会问:「哪本书呀?」
  「那本橡皮纸的。」
  我就知道妈妈今儿晚上心裡高兴,要在书房裡陪伴我,就着一盏菜油灯光,给爸爸绣拖鞋面了。
 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,实在是一本「无字天书」。裡面夹的是红红绿绿彩色繽纷的丝线,白纸剪的朵朵花样。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,没有做成鞋子,母亲就这麼一直夹在书裡,夹了将近十年。外婆早过世了,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。一对小小的喜鹊,一隻张着嘴,一隻合者嘴,母亲告诉过我,那隻张着嘴的是公的,合者嘴的是母的。喜鹊也跟人一样,男女性格有别。母亲每回翻开书,总先翻到夹着最最厚的这一页。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,嘴角似笑非笑,眼神定定的,像在专心欣赏,又像在想什麼心事。然后再翻到另一页,用心地选出丝线,绣起花来。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,是母亲永久的样本,她心裡什麼图案和顏色,都彷彿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。
  母亲為什麼叫这本书為橡皮纸书呢?是因為书页的纸张又厚又硬,像树皮的顏色,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,非常的坚韧,再怎麼翻也不会撕破,又可以防潮溼。母亲就给它一个新式的名称──橡皮纸。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纸,是太外婆亲手裁订起来给外婆,外婆再传给母亲的。书页是双层对摺,中间的夹层哩,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,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,这才是「无字天书」中真正的「书」了。母亲当着我,从不抽出来重读,直到花儿绣累了,菜油灯花也微弱了,我背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,她就会悄悄地抽出信来,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,低诉知心话。
  还有一本母亲喜爱的书,也是我记忆中非常深刻的,那就是怵目惊心的「十殿阎王」。粗糙的黄标纸上,印着简单的图画。是阴间十座阎王殿裡,面目狰狞的阎王、牛头马面,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魂。依着他们在世為人的善恶,接受不同的奖赏与惩罚。惩罚的方式最恐怖,有上尖刀山,落油锅、被猛兽追扑等等。然后从一个圆圆的轮迴中转出来,有升為大官或大富翁的,有变為乞丐的,也有降為猪狗、鸡鸭、蚊蝇的。母亲对这些图画好像百看不厌,有时指着它对我说:「阴间与阳间的隔离,就只在一口气。活着还有这口气,就要做好人,行好事。」母亲常爱说的一句话是:「不要扯谎,小心拔舌耕梨阿。」「拔舌耕梨」也是这本书裡的一幅图画,画着一个披头散髮的女鬼,舌头被拉出来,刺一个窟窿,套着梨头由牛拉着耕田,是对说谎者最重的惩罚。所以她常拿来警告人。外公说十殿阎王是人心裡想出来的,所以天堂与地狱都在人心中。但因果报应是一定有的,佛经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囉。
 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黄历。她在床头小几抽屉裡,厨房碗橱抽屉裡,都各放一本,随时取出来翻查,看今天是什麼样的日子。日子的好坏,对母亲来说是太重要了。她万事细心,什麼事都要图个吉利。买猪仔,修理牛栏猪栓、插秧、割稻都要拣好日子。腊月裡做酒、蒸糕更不用说了。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,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,但她也要看一下黄历。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,她就好高兴,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,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,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,别踩到小鸡,在天井裡要提防老鹰攫去。有一次,一隻大老鹰飞扑下来,母亲放下锅铲,奔出来赶老鹰,还是被啣走了一隻小鸡。母亲跑得太急,一不小心,脚踩着一隻小鸡,把牠的小翅膀採断了,小鸡叫得好凄惨,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,咯咯咯的悲鸣。母亲身子一歪,还差点摔了一跤。我扶她坐在长凳上,她手掌心裡捧着受伤的小鸡,又后悔不该踩到牠,又心痛被老鹰啣走的小鸡,眼泪一直的流,我也要哭了。因為小鸡身上全是血,那情形实在悲惨。外公赶忙倒点麻油,抹在牠的伤口,可怜的小鸡,叫声越来越微弱,终於停止了。母亲边抹眼泪边唸往生咒,外公说:「这样也好,六道轮迴,这隻小鸡已经又转过一道,孽也早一点偿清,可以早点转世為人了。」我又想起「十殿阎王」裡那张图画,小小心灵裡,忽然感觉到人生一切不能自主的悲哀。
 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日,母亲背得滚瓜烂熟。每次翻开黄历,要查眼前这个节日在哪一天,她总是从头念起,一直唸到当月的那个节日為止。我也跟着背:「正月立春、雨水,二月惊蛰、春分,叁月清明、穀雨……」但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、秋分时,不知為甚麼,心裡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。小小年纪,就兴起「一年容易又秋风」的感慨。也许是因為八月裡有个中秋节,诗裡面形容中秋节月亮的句子那麼多。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,而一年盼一年,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。还有老师教过我《诗经》裡的(蒹葭)篇:「蒹葭苍苍,白露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迴从之,道阻且长,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」我当时觉得「宛在水中央」不大懂,而且有点滑稽。最喜欢的是头两句。「白露為霜」使我联想起「鬢边霜」,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髮。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,是否已有「鬢边霜」了。
  母亲当然还有其他好多书。像《花名宝卷》、《本草纲目》、《绘图列女传》、《心经》、《弥陀经》等的经书。她最最恭敬的当然是佛经。每天点了香烛,跪在蒲团上念经。一页一页的翻过去,有时一卷都念完了,也没看她翻,原来她早已会背了。我坐在经堂左角的书桌边,专心致志地听她念经,音调忽高忽低,忽慢忽快,却是每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,正正确确。看她闭目凝神的那份虔诚\,我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。念完最后一卷经,她还要再念一段像结语那样的几句。最末两句是「四十八愿渡眾身,九品咸令登彼岸。」念完这两句,母亲寧静的脸上浮起微笑,彷彿已经渡了终身,登了彼岸了。我望着烛光摇曳,炉眾繚绕,觉得母女二人在空荡荡的经堂裡,总有点冷冷清清。
  《本草纲目》是母亲做学问的书。那裡面那麼多木字旁、草字头的字。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。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,偶然翻一阵。说来也头头是道。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,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裡就是了。
 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,读过书,但在我心中,她却是博古通今的。

  【篇九:可爱的脚丫,美丽的梦想】
  一、可爱的脚丫,美丽的梦想
  母亲生下我,给了我一双健全可爱的脚丫。翻开旧时的相册,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头。还未满周岁的我,光着脚丫,扶着床上的栏杆,摇摇晃晃的站着,偶尔走几步,双腿弯成了青蛙的形状,脚丫的外沿先着地,脚心却未能亲吻柔软的棉被,母亲看着我可爱的脚丫,幸福的笑了许久。
  经常听母亲提起,当我未满周岁时,邻居的阿姨看我脚丫不停的在床上乱动,便劝母亲把我放在地上,看看能否像长大的孩童一样走路。母亲有点儿担心,却带着满满的希望,期盼奇迹一刻的到来。
  脚丫一着地,我便像囚禁在笼子里的小鸟,突然遇到自由的眷顾,扑闪几下翅膀,飞向广阔的蓝天。大地是蓝天,我的脚丫是稚嫩的翅膀,远处是母亲温暖的怀抱。我屁颠屁颠、摇来晃去的在地上跑着小碎步,我想,那一刻,就在我迈出人生第一步的那一刻,心情是那样的欢喜、自由、舒畅,我望着蹲下迎接我的母亲,心里甚至是兴奋,一边小跑着,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,当走到母亲怀里,母亲灿烂的笑容似乎感染了我,我像那高飞的雏鸟,看着母亲幸福的笑容,激动的笑着尖叫起来。
  每每回忆起我那长长的脚丫、长长的脚指,母亲便自豪的说,“我早知道,我的女儿是块运动员的料”。岁月像风一样,吹起我的运动生涯。在学校的操场上,当老师的哨声响起,我便如离弦的箭,脚尖触地的刹那,有一股生而就有的力量,将我瘦长的身体推向终点。
  跑道上,百米冲刺,众人欢呼;跳远池上,腾空而跃,一声呐喊;游泳池中,蛙式转身,不费力气。一个个金色奖牌,一首首激昂的国歌,一片片振奋的欢呼。这是属于我的荣耀,这是一个不可企及却又希望满满的梦想。
  岁月的浪花向海奔腾,涛声依旧,却逃不出命运的魔掌。
  二、脚丫的恶运,人生的底谷
  不知是什么原因,突然走在路上,便觉右脚难以控制。它可以奔跑,却让我多次摔倒在赶往上班的路上;它可以走路,却让我的右脚辛酸劳累;它可以上下楼梯,却让我步履维艰。
  四处寻医,医生摇头摆手。用尽偏方,徒劳无果。积极锻炼,受尽世界奇异的眼光。
  父亲为我寻来桃叶,摘下叶子,扔掉枝干,放在太阳底下晒干,不时的翻动,放进药里,熬上半个小时,温温的喝下去,似乎脚有了起色。
  父亲为我寻来艾草,洗干净,煮上十来分钟,洗澡后,拿个大盆,将七十几度的艾药水倒入盆中,拿个凳子坐着,整个大腿和脚压在盆边,让那药水的蒸汽慢慢渗透我的皮肤和神经,最后将整个脚放进药水中,希望艾草的效力能让倒霉的脚起死回生。
  父亲为我寻来了田七,打碎,磨成粉,倒上醋,揉成一个面团的造型,用纱布包着,打上结,分成两三包,放在铁锅里蒸上大半个小时,时候到了,打开盖子,一阵田七和醋的味道刺鼻而来,趁着它热的时候,在右脚上来回的烫,烫得右脚通红通红。
  父亲带我来到东莞,让那知名的私家医生给我按摩脚指。每个穴位,都十分用力,擦了一些医生自配的药水,痛得我嗷嗷直叫,不时的将脚缩了又伸,一味的逃离医生的点穴。
  一年,两年,三年,就这样喝了药,敷了粉,点了穴,却也无明显好转。父亲仍然没有放弃希望,让我穿着平底胶鞋在家练习正常走路,叫我减肥,催促着我到校园里骑上个把钟的单车,协调全身,运动脚部力量。
  因了这该死的脚,我失去了工作,失去了走路奔跑的权力,失去了游山玩水的大好时机。
  我心一直在痛,一直在流血,一直在哭泣!渐渐的,已经麻目了,不抱任何的希望,就躺在床上,目光呆滞的看着天花板,泪水在眼中打转,情绪低落,心底滋生黑暗的漩涡,吞噬着自己的灵魂。
  三、重拾信心,斜步前行
  一味的逃避,将我困入忧伤的牢笼。我骑着车,来到中区的草地上,坐在树旁,秋风轻抚我的脸,唤起我混乱的思绪。
  怎么也想不通,怎么也摆脱不了烦躁的愁绪。这清静的校园里,怎么容得下我这般愁苦的脸容?我试着,去寻找,寻找一个未知的答案。
  我看着,看着,对面的广场上,一位母亲正在远处,等待着她蹒跚学步的儿子投入她宽厚的怀抱。那幼童摇晃着,伸出嫩嫩的小手,表情像个受了极大冤屈似的小老头,双眉紧皱,发出“嗯,嗯”的哭声,就这样,想抓住什么东西,却又无能为力。
  那位妇人拍着手掌,嘴里说着呢喃细语,眼光满是烁烁的期盼。幼童着急的跺着小脚,表情越发的难看,我猜想,他一定不能投入母亲的怀抱,心里不知为何,为他捏了一把汗。
  妇人依然没有任何改变,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球,红红的,有弹性,掉到地上又会弹起。
  也许,就是这个球,吸引了幼童的目光,将他从软弱的依赖的天性中拔离,他笨笨的走了两步,双手依然伸向母亲的方向,目光在母亲与红球中徘徊着。
  妇人突然将红球抛向远处,我猜想,那幼童会奔向哪里?妇人绽开最美的笑容,拍着手掌,嘴里说着“宝贝,加油!”。那红艳艳的球,弹着弹着,落到了广场的边缘。
  最终,在妇人的鼓励下,幼童成功的走到了母亲的身边,投进了母亲的怀抱。突然间,幼童又挣扎着脱离妇人的怀,四处张望,最终朝着红球的方向,站着,想迈开步伐,却又步履维艰。
  此时,一番感慨在心头。小时候,是母亲的爱使我的脚丫有了奔跑的能力,长大些,当我的脚丫不能正常走路时,是父亲的坚持,使我骑着单车,来到校园的青葱之地,感受希望的存在。最终明白,因了父母的爱,我才能在广阔的大地上奔跑,才能感受奔跑带来的荣耀,才能在绝望中看到广场上的一幕。
  现在长大了,不能总是依赖着母亲,那个红球,就是我新的目标,新的希望,在忧伤中绝处缝生,在苦难中寻找新的寄托,在迷茫中寻找新的目标,无论我的脚能否好转,心境的转变,对希望不变与执着,才是我一生的追求。
  此时,我正奔跑着,用我残缺的脚丫。

  【篇十:下雨天,真好】

  一清早,掀开窗帘看看,窗上已撒满了水珠;啊,好极了,又是个下雨天。雨连下十天、半月、甚至一个月,屋里掛满万国旗似的溼衣服,墙壁地板都冒著溼气,我也不抱怨。雨天总是把我带到另一个处所,在那儿,我又可以重享欢乐的童年。
  那时在浙江永嘉老家,我才六岁,睡在母亲暖和的手臂弯里。天亮了,听到瓦背上哗哗的雨声,我就放了心。因為下雨天长工们不下田,母亲不用老早起来做饭,可以在热被窝里多躺会儿。我捨不得再睡,也不让母亲睡,吵著要她讲故事。母亲闭著眼睛,给我讲雨天的故事:有个瞎子,雨天没有伞,一个过路人见他可怜,就打著伞送他回家。瞎子到了家,却说那把伞是他的。他说他的伞有两根伞骨是用麻线绑住,伞柄有一个窟洼。说得一点也不错。原来他一面走一面用手摸过了。伞主笑了笑,就把伞让给他了。
  我说这瞎子好坏啊!母亲说,不是坏,是因為他太穷了。伞主想他实在应当有把伞,才把伞给他的。在熹微的晨光中,我望著母亲的脸,她的额角方方正正,眉毛细细长长,眼睛谜成一条线。我的啟蒙老师说菩萨慈眉善目,母亲的长相一定就跟菩萨一样。
  雨下得越来越大。母亲一起床,我也跟著起来,顾不得吃早饭,就套上叔叔的旧皮靴,顶著雨在院子里玩。我把阿荣伯给我雕的小木船漂在水沟里,中间坐著母亲给我缝的大红「布姑娘」。绣球花瓣绕著小木船打转,一起向前流。
  天下雨,长工们不下田,都蹲在大穀仓后面推牌九。我把小花猫抱在怀里,自己再坐在阿荣伯怀里,等著阿荣伯把一粒粒又香又脆的炒胡豆剥了壳送到我嘴里。胡豆吃够了再吃芝麻糖,嘴巴乾了吃柑子。大把的铜子儿一会儿推到东边,一会儿推到西边。谁赢谁轮都一样有趣,我只要雨下得大就好。下雨天老师就来得晚,他有脚气病,穿钉鞋走田埂路不方便。老师喊我去习大字,阿荣伯就会去告诉他:「小春肚子痛,睡觉了。」老师不会撑著伞来找我。母亲只要我不缠她就好。
  五月黄梅天,到处粘糊糊的,母亲走进走出地抱怨,父亲却端著宜兴茶壶,坐在廊下赏雨。院子里各种花木,经雨一淋,新绿的枝子顽皮地张开翅膀,托著娇艷的花朵,父亲用旱烟袋点著它们告诉我这是丁香花,那是一丈红。大理花与剑兰抢著开,木犀花散布著淡淡的幽香。墙边那株高大的玉兰花开了满树,下雨天谢得快,我得赶紧爬上去採,採了满篮子送左右邻居。玉兰树叶上的水珠都是香的。
  唱鼓儿词的总在下雨天从我家后门摸索进来,坐在厨房的条凳上,唱一段秦雪梅弔孝,郑元和学丐。母亲一边做饭,一边听。晚上就在大厅里唱,请左邻右舍都来听。宽敞的大厅正中央燃起了亮晃晃的煤气灯,发出嘶嘶的声音。煤气灯一亮,我就有做喜事的感觉,心里说不出的开心。雨哗哗地越下越大,瞎子先生的鼓咚咚咚地也敲得越起劲。唱孟丽君,唱秦雪梅,母亲和五叔婆听了眼圈儿都哭得红红的,我就只顾吃炒米糕、花生糖。父亲却悄悄地溜进书房作他的「唐诗」去了。
  八、九月颱风季节,雨水最多。那时没有气象报告,预测天气好坏全靠有经验的长工和母亲抬头看天色。云脚长了毛,向西北飞奔,就知道颱风要来了。走廊下堆积如山的穀子,几天不晒就要发霉,穀子的霉就是一粒粒绿色的麴。母亲叫我和小帮工把麴一粒粒拣出来,不然就会越来越多。这工作真好玩,所以我盼望天一直不要晴起来,麴会越来越多,我就可以天天滚在穀子里拣麴.不用读书了。
  如果我一直不长大,就可以永远沉浸在雨的观乐中。然而谁能不长大呢?到杭州念中学了,下雨天,我有一股凄凉寂寞之感。
  有一次在雨中徘徊西子湖畔。我驻足凝望著碧蓝如玉的湖水和低斜低斜的梅花,却听得放鹤亭中响起了悠扬的笛声。弄笛人向我慢慢走来,低声对我说:「一生知己是梅花。」
  我也笑指湖上说:「看梅花也在等待知己呢。」衣衫渐溼,我们才同撑一把伞归来。
 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,笛声低沉而遥远,然而我却仍能依稀听见,在雨中…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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